4月7日凌晨,张家界永定区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情况通告,对4月4日13时30分许发生的四名青年男女在天门山跳崖的事件做出了说明,四名来自不同省份的青年男女的生命停在了这个春天。当地警方向家属透露,这四人通过群聊的方式策划沟通了这起集体自杀。
“没有发现她最近有什么异常”“他挺阳光正派的”“平时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难道只有到他们走向了悬崖才会被人发现这些活泼的、普通的人心中存在着挥之难去的阴翳吗?并非如此。在互联网大数据的洋流中,黄智生就是那个试图劈开波浪救下走向悬崖者的那个人。日前,正在荷兰的黄智生接受了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的专访。
五年时间四个阶段
【资料图】
树洞救援团如何从无到有
今年2月,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科研团队发布了《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抽检中发现抑郁风险检出率为10.6%,焦虑风险检出率为15.8%,青年成为抑郁症的高风险群体。同时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披露数据,全球已有3.5亿人罹患抑郁症,近十年来患者增速约18%。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据。
“我是一直做人工智能领域的,人工智能的研究不能只停留在理论范畴,而要与具体问题相结合,健康医疗是一个重要的应用领域。在健康医疗领域中,精神健康变得越来越重要,而抑郁症成为影响精神健康最大的风险之一,抑郁症最大的危险就是自杀。”黄智生是深兰科学院医学知识图谱首席科学家,同济大学精神卫生中心特聘教授,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终身教授。他也是我国最早一批进入人工智能领域研究的学者。
黄智生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上个世纪80年代我国开始出现第一轮人工智能热潮时,黄智生便投入到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当中。1999年,黄智生前往斯德哥尔摩参加了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当时来自中国的参会代表就五个人,几千人的大会,中国人只有五个。”这几年,人工智能在中国的发展方兴未艾,“这几年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中国来的能占到总人数的70%了。”
深耕人工智能领域多年的黄智生对于人工智能的应用有着更深的思考。
2008年,黄智生参与了欧盟与北京工业大学联合开展的一次重大科研项目,借这次科研项目的机会,黄智生通过北京工业大学的团队与北京安定医院有了联系。北京安定医院是市属精神卫生医疗机构暨三级甲等专科医院,承担着精神疾病的医疗、教学、科研、预防等任务。从2012年开始,黄智生尝试着将人工智能从科研领域向具体应用层面推进,精神健康尤其是抑郁症成为了他关注的重点。“我们把抑郁症作为应用人工智能的优先课题。”黄智生表示,“在合作中我们了解到,绝大多数的抑郁症患者都不会主动寻求医生的帮助,有80%的患者看过一次医生后就不再来了,没有坚持持续性的治疗。”
从心理学的层面来看,黄智生认为会出现这一现象有几个原因,一方面是“病耻感”,“社会上很多人对抑郁症有所误解,还有人会觉得你去了安定医院看病你就是精神病,因此很多患者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有抑郁问题。”另一方面在于对现实生活的担忧,“患者会担心自己的抑郁症病史会影响到以后的正常生活,担心不能正常找对象或求职,这使得他们一再错过最佳治疗时机,最后导致问题越来越严重。”黄智生和心理治疗领域的专家学者们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就是不能被动地等待患者,而需要主动发现患者。
从那时起,黄智生就有了寻找抑郁症患者的强烈的愿望,却始终不得其法,直到201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看到了希望。“我读到一篇文章,说中国的抑郁症患者会聚集到微博的树洞中,这一下子让我感到机会来了。”黄智生很快便行动了起来,树洞救援团开始慢慢有了雏形。
黄智生有一条名为“树洞救援人才发展小简史”的微博,从时间发展线上来看,树洞救援团的发展壮大大致上经历了四个阶段,“首先是在2018年4月,我们在医学人工智能微信群首先发起了第一批救援团。”医学人工智能微信群由包括黄智生在内的一批对医学和人工智能领域感兴趣的专家学者组成,大致有近百人,其中中国科学院的彭玲教授成为了第一届理事会主任。
2019年上半年,初具雏形的树洞救援团开始了系统化、专业化的培训,在这一阶段的培训中北大才子贤宇法师带着他的来自全国的心理咨询师团队加入了树洞救援团,这是第二波人才队伍的壮大。从2019年3月起,树洞救援团开始被媒体广泛报道,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关注到了这一公益组织,并表达了加入的意愿,树洞救援团迎来了第三次队伍的壮大,媒体关注给树洞救援团带来的影响持续至今。“目前我们处于第四波中。”近年来,黄智生和团队经常在国内进行巡回报告、讲座,吸引了非常多志愿者加入到救援活动中来,“目前我们团队大致已有700多人。”
近六千次成功的自杀干预
“这是只有在中国才能做到的事”
在黄智生的发起下,2018年,AI树洞机器人001号诞生了,这是一款电脑应用软件,依据知识图谱来捕捉互联网留言中的信息,通过精准的程序设定来对网络留言的关键词进行语义分析,分级生成自杀监测简报,并同步到树洞救援团的微信群中。黄智生将判定自杀风险的等级分为十级,级数越高意味着风险越大,五级以上都会被纳入监测范围。“我们基本上每天会由人工智能自动发布一次到三次监测通报,志愿者根据风险情况来判断救援需求。其中风险等级高、情况非常紧迫的,我们会成立救援小组,一般五六个人为一个组。”救援小组成员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收集信息联系到轻生者亲属或其本人,也会与当地警方等力量联系,赶在悲剧发生前阻止。自杀干预不是一次阻止就足够的,在现实情况中,也多见轻生者在被救下后二次轻生情况。为了避免这一情况的出现,救援团志愿者还长期承担着陪伴和化解心理危机的工作。
树洞救援团的每一次救援都堪称是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黄智生也和记者分享了一件往事。在2019年秋季,树洞救援团接收到了一条高危警报,“有一个云南的女孩,跑到了几十层高楼的顶上,从上往下拍了一张照片,说自己坚持不了了,谢谢你们的陪伴我要走了。”这条高风险信息让大家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更令人不安的是,女孩已经到楼顶了,而黄智生这边却只知道她在云南,报警都不知道怎么跟警方说具体位置,“云南这么大,我们没有定位的话警察上哪里去救人啊。”尽管黄智生和团队有对方的电话、微信联系方式,但这些在紧迫的时间面前根本无济于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把照片发到了我们的几个医学人工智能微信群里,请求大家的帮助。”在2019年,黄智生已经搭建了5个医学人工智能相关的微信群聊,大家在收到这条消息后,不断向自己身边的云南朋友询问传递,“有一个人告诉我自己云南的朋友根据照片里的山和植被以及附近建筑物特征判断出了具体的城市位置,还找到了对应的楼栋所在。”黄智生进行确认后立刻联系上了当地的警方,最终成功救下了这位女孩。“这次救援大约有几万人参与到了信息搜索、传递当中,这是只有在中国才能做到的事情,别的国家根本不行的。”
这份救援工作也曾遭遇过许多人的质疑,这里面包括了来自同领域的专家学者。黄智生回忆起刚刚开始组建树洞救援团的时候,“有人私底下跟我说,黄智生你搞这个树洞救援没有回报和支持,你还要想着去救这些陌生人的命。你现在满腔热情地做,将来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的。”黄智生完全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他坚持认为每一条生命都是有价值的,想要轻生的人只是处于特殊的情绪驱动之下。不管他人如何质疑评判,黄智生坚持推进着树洞救援团的工作,随着救援团影响力的扩大和越来越多生命被拯救下来,终于有一天,曾持反对意见的人对黄智生说“我当初的判断是错误的。”站在黄智生个人的角度来看,这些年的救援活动下来他自己也感触颇深,“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中国会有这么一大群有爱心的人来做这一件完全没有经济回报的事,我也深受感动。”
从成立到现在,树洞救援团已经成功进行了近六千次自杀干预了,黄智生也坦言树洞救援团确实也面临着重重压力,“首先人手不够。”树洞AI有时候一天就能捕捉到近两百人需要帮助,但是每一个救援小组最少也需要五名成员,一天就要千余人,目前的人手完全不能满足,“我发现我们能帮助到的人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是我现在最痛苦的地方,我知道他面临危险,但是我没办法去救,太痛苦了。”另一方面,树洞救援团是一个完全公益的组织,资金运转短缺的问题也比较突出,“我们的救援活动完全依靠志愿者的热情投入,这也使得人员流动比较大,不少人难以持久地待下去。” 近些年来,黄智生与树洞救援团开始与地方政府建立更多的联系,也正在积极引入社会资金,以维持树洞救援的可持续发展。
下一步计划
“看见”隐蔽的老年人自杀群体
从2018年有了001号树洞AI机器人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很多次更迭升级,功能也在不断完善。比如在震惊全国的“拉姆案”发生后,黄智生和团队将家暴也纳入了树洞AI机器人的信息捕捉当中。谈及对于树洞救援会的未来,黄智生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树洞救援主要救的还是年轻人,这些人会通过网络来表达自杀的意愿。但是前两年就有专家跟我说,黄智生啊,你现在救的都是年轻人哇,你知不知道自杀数量更大、问题更严重的是老年人啊。”
相较于有着更为强烈的网络表达欲望的年轻人,大多数老年人没有网络倾诉的意愿,还有相当数量的老年人并不会使用网络,如何发现这一群隐蔽的轻生者是黄智生这几年来一直在反复思考的问题。就在最近,一个机会出现了。
这些年来,黄智生将大量精力投入在树洞救援团当中,北京妈祖仁爱慈善基金会及其好心情医疗集团给树洞救援团提供大量的支持。“但是我也有点担心荷兰这边的大学会不会觉得我不务正业,毕竟我还是有全职工作的。”黄智生表示,令他意外又感动的是,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对黄智生的公益行动非常支持,“校方跟我说,你把你所学的知识运用到社会服务当中,这就是你的最大的本职工作。我们都非常支持。”因为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的大力支持,黄智生在今年五月份将去同济大学精神卫生中心,同国内精神科的专家合作开展树洞救援深层次的科学研究。与此同时,黄智生也得到了来自社会力量的支援,上海的知名人工智能科技公司深兰科技获知了树洞救援团的工作后非常感兴趣,与黄智生达成了合作,“深兰科技邀请我担任深兰科学院医学知识图谱首席科学家,他们目前在开发一款家庭康养服务智能机器人,面向需要陪伴的老年人,正好给我提供了一次难得的帮助老年人精神健康的机会。”
快问快答>>
沈昭=S 黄智生=H
S:志愿者们长期要面对负面情绪和信息,他们会不会也产生精神疲劳呢?
H:我们编写了一个差不多150页的《网络自杀救援指南》,我们已经知道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了。再一个我们还有督导团队,个人承受的负面影响不会很大。目前我们近六千次的救援中还没有出现受到严重负面影响的人。
S:您有受到过来自轻生者方面的质疑吗?
H:那自然是有的啊,会有人觉得你干嘛来干预我。
S:那面对这种说法要怎么应对呢?
H:我们现在已经有比较系统化的方法来回答这一类的问题了。基本来说就是我们不是来干预你选择死亡的权利,而是要告诉你放慢脚步,不要轻易选择死亡这个不可逆的过程。
S:加入树洞救援团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H:目前来说我们更希望是情绪稳定的、心理坚强的人。不过更多细节我们内部也还在讨论中。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沈昭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视频剪辑 | 沈昭 牟莹莹(实习)
面对面系列作品,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摘编
校对 徐珩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