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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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的盛宴
文/刘佳音
一座有品的城市,必有自己独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只在于餐桌,用她的香、辣、鲜、嫩来款待你;而是在于她,用独有的山水文化来诱惑你。这种味道弥漫于巍峨之高山,嶙峋之怪石,清越之江水,带来的都是振奋人心的芬芳。这种味道萦绕于典籍,历史的厚重在藏于市井烟火,却于笔尖嗅到千年前的深情。
我要说的就是无与伦比的永州山水的味道。
在永州,徜徉山水间,沐浴文化里,一山、一水、一溪、一石组成的一桌别致的盛宴,绝对让你大快朵颐,痛快淋漓。
山之宴
每个地方都有那么一座山,它自城市兴建之前便俯瞰城市,怀揣着这里最古老的传说和神秘的风景。只不过,永州很幸运,这样的山,远不止一座。
早在上古之时,舜帝就看中了这样一座山。为退出权力斗争,他选择在晚年南巡三苗,避居于四百里越城岭山脉的腹地,后世将其命名为舜皇山。重峦叠嶂,云海苍茫,在这一派秀丽之中,舜竟又生出开创事业的想法:他抚慰、教化三苗,示之以德,促使其移风易俗;来到弟弟象的封地——潇水流域的有卑国,重聚兄弟情谊,探索道德治理。《尚书》云:“德自舜明”,舜皇山的存在似灯塔,默默普照着四千年前于这片大地点亮的德行。
然而,舜帝死后却并不葬在这里。舜禅禹位,南巡百越,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因以山为陵,谁也不清楚舜帝到底葬在哪座山下,故称九嶷山。虽说不知舜帝位于何处,但九嶷腹地深处那一柱挚天的三分巨石,就像是舜帝的化身,巍峨矗立。而周边“百里画廊”的座座山峰匍伏其下,形成“万山朝九嶷”的胜景。朝拜三分石,朝圣舜帝陵,一种华夏文明的自豪感于群山深处油然而生,亦如山间云雾,翻腾不息。
永州的名山甚多,除了舜皇山和九嶷山,还有一座高名山,那就是阳明山。永州府志载:“朝阳甫出而山已明者,阳明山也”。属于萌渚岭的阳明山70%的山峰在海拔1000米以上。群山连绵,山峰环立,海拔1624.6米的主峰望佛台,上可观九嶷,下可眺衡岳,山高谷幽,极目千里。
“天下名山僧占多”。明嘉靖年间,生于永州的秀峰禅师三十九岁时在阳明山万寿寺坐化成佛,其身不朽,被世宗皇帝封为七祖佛,并赐“名山千古仰,活佛万家朝”的寺联。自此,阳明山便成了参禅拜佛的胜地。传说蒋介石在败走台湾前曾来到万寿寺,求高僧指点迷津,而败守台湾后为感念高僧,便将台北的“草山”改为“阳明山”,为这个名字增添了一段秘密传奇。
崇阿座座,构成了永州的文化底色,也是这场山水盛宴的头盘。青葱树影,配以极天云雾,以红紫杜鹃饰之,佐以传说古迹,实乃千年共享之精品,沁人心脾。
水之宴
倘若把永州的山水比作一桌佳肴美馔,那潇水无疑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道。那颜色勾起食欲,那气味撩拨心弦,让食客们只想大快朵颐,贪婪地将全身心浸没其中。
从永州火车站出发前往零陵古城,你势必会见到那条河。从车里望去,一条湛蓝的飘带自云朵间垂下,粼粼的光影,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这样的蓝有些熟悉,我在“水景之王”九寨沟见过,在“高原明珠”洱海见过,可洱海毕竟不是“海”,九寨沟也只能称为“沟”,我还从未在这样一条这样宽阔的河中见到这种蓝。
还是得去看看那条河。落榻于古城零陵,没想到刚走出柳子街就和这抹蓝撞了个满怀。近看,这蓝的边沿是整块的清。澄澈的河水反射着细碎的阳光,思绪好像回到记忆深处的某个午后,在那里总有这样一条干净的水,承载着童年时柔软的记忆。水波摇荡,在心中泛起圈圈涟漪。
总该要踏上一次潇水的游船吧。泛舟其上,才能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于是,往蘋岛的游船晃晃悠悠,载着多少这顷碧波的爱慕者。两岸青山依依,绿树疏朗,小船划开水波,驶入画境。
在船上,凝望潇水,像是凝望一双眼睛。眼波流转,仿佛回到数千年前的潇水之滨。舜帝南巡而崩,娥皇、女英二妃,远望九嶷,痛哭流涕。她们的泪洒于湘江之竹,竹上便生出点点斑纹。想必这泪也落入潇水,让这条河流淌千年仍带着汩汩痴情。也难怪林黛玉要将自己在大观园中的住处命名为“潇湘馆”,在诗社的别号取为“潇湘妃子”。潇湘二字好似林妹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不知妹妹的眼泪是否也同二位湘夫人一样,从书里流进缓缓江水之中。
掬起一把河水,像是触摸女子眼中噙住的泪,可放下这一捧澄澈,让它回归深远的湛蓝之中,又能看见另一种目光。它看似寂寞,却暗涌着坚定。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笔下这位渔翁,代表的是潇水的另一面。天与地的寒冷孤寂似乎要将一切吞没,他却依旧独坐,带着凛然不可侵的坚决,在白茫茫的画布上留下自己的身影。是迫于生计也好,出于兴味也罢,这种独具意味的执着,让人于绝望中生出希望。也让他面前的这条潇水,除了女子的柔情,更多了份流淌千年的笃定。
山水如宴,风景如歌,无论来零陵小住或是长居,潇水总能给你惊喜。它是永州山水盛宴中难得的珍馐,品来唇齿留香,让人回味无穷。
溪之宴
言有尽,而水流潺潺,绵延不息。永州的水有太多故事,就算远离潇湘氤氲,躲入山间,这里的每条溪流都在向你款款走来,带着泠泠脆响和经年的脉脉深情。
这些溪流总是激起人的占有欲。不然谪居于此的柳宗元,为何要将冉溪改为愚溪,让这泓不谙世事的流水,染上自己的“愚”?又是缘何,移居江西莲花峰下的周敦颐,见峰前一溪,便取旧居濂溪以为水名,还以之为号,“濂溪先生”自此青史垂名?更不用说元结,一条无人问津的小溪流淌千年,仅为自爱之故,独创一“浯”字,当场就要将这涓涓清水“据为己有”......每个久居永州之人,似乎都要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小溪,唯有见它从身前流过,才能抚平百端交集的万千思绪。
同时,这些溪流也能唤起人的分享欲。纵使柳公云“天下某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他还是将愚溪“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铿鸣金石”之美入诗入文,引得欧阳修“欲买愚溪三亩地”。周敦颐更是将“濂溪”写入姓名,日后,他的所思所想都彰显着溪水的清冽。“溪毛秀兮水清,可饭羹兮濯缨,不渔民利兮又何有于名。”濂溪有的不仅是美景,更是安身立命的至“诚”之道。至于浯溪,元结的《浯溪铭》为它打造了一张隽永的名片。“上摩石崖与天齐,江头落日云凄凄”,由唐到宋,从古至今,多少人来此长歌一曲,并以丹砂书刻,共享瞬间即永恒的心情。
一个是官场失意,贬居永州;一个是政事精绝,出生营道;一个是迎难而上,两拜道州。柳、周、元三人与永州的相遇如此不同,但面对眼前的一淙溪水,却生发出相似的感怀。这是这片土地赠予的慰藉之言。一道溪水,让人发现天地万物的更多可能,这溪如我,也如全世界。它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所见之人更洒脱,更从容地面对人生。而正是带着这种力量,它于群山中走来,于时光不息中走来,熨帖着千百年来两岸之人以及所有抚摸过它柔美身段之人的心。
溪水醇香,溪水清冽,永州的溪,如一樽与山水华筵最相配的美酒,只是小酌一口,也有来自天地的悠长余韵。
石之宴
从九嶷山到潇湘水,从愚溪至月岩,独自乘兴于永州游玩几日,却总觉得身边有人影相随。直至浯溪碑林,抬头看见石壁上镌刻的款款文字,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行迹所至的那么多地方,总有一个人在书丹刻帖,为这里的一池一木,一虫一鸟留下属于自己的千古诗篇。
清代《金石索》云:“就山而凿之,曰摩崖”。自唐以降,永州的自然山水间多了表达文人兴味的摩崖石刻,为原始野性的风景增添了些许经时光沉淀后的婉约。漫步浯溪,于颜真卿笔下的《大唐中兴颂》里,依稀能听见一声雄强圆厚的欢呼,那是收复失地的歌颂;而在绿天庵蕉叶掩映下,怀素的《千字文》龙蛇翻卷,那是狂放不狷的醉僧飘逸无忌的修行。于柳子庙拾级而上,韩愈撰文,苏轼书丹,柳公坐堂,三人的身影在这块“荔子碑”前重叠,晃晃悠悠地走进千年岁月;又不知何时,米芾、黄庭坚泛舟潇湘,挥笔写就行云流水般况味悠长。楷隶行篆,横竖弯折,连点成线,碑刻将永州的山水串成乐谱,上面跳动着的是工匠锤凿錾刻的钉钉回响。
我曾思索,为何从古至今人们都执着于将字刻在石上?是希望这些文字能够与石一道实现不朽?与山,与水,与风,与月,跨越千年,在风化剥蚀中无限接近永恒。或者,对于这里的摩崖石刻,还有另一种可能。
说到永州的摩崖石刻,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元结。作为道州刺史,同时也是潇湘水石的知音,元结可谓是这里摩崖石刻的开辟者,那些连绵成片的石刻群,或多或少都与他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永泰元年,借宿道观,游附近岩洞,题篆“无为洞”。永泰二年,三访浯溪,作“三铭”,令季康、瞿令问、袁滋书丹,刻于崖上。数月,至江华,作《阳华岩铭》,县令见之,摹于石壁。又登奇山,遇一亭,凉爽非常,作《寒亭记》,摹刻石上。初冬,经永州,见潇水西岸,怪石嶙峋,遂上岸,寻一岩洞,名曰朝阳岩,刻石作铭。大历二年,见一石,似龙、似虎、似雁、似龟、似觞,遂作《五如石铭》,命人刻于其上;又作《右溪铭》,加之以石刻......
我从未见过像元结这般摹刻的疯狂爱好者,像是想将一切言语以石为证,说与岁月倾听。但思忖片刻又发现,这些记山记水的文字似乎并不需要以石壁为媒。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本身就是古今共适之不朽,何须文字佐以永恒?若想文章千古,书于纸上倒更便于传阅,费力篆刻于人迹罕至的山石间,岂不本末倒置?
或许摩崖,就是和风景本身的一种交流方式。这些文字,只有镌刻于此才能让花鸟水石听见,才能在第一时间让后世亲临此地之人感受那份跨越时空的惊艳。
一方方石刻,是山肴海错的菜单。永州的摩崖石刻,以最优美的方式,为这里的山水盛宴写下流传千年的注脚。
文之宴
千百年来,风景不语,但总有知音。他会将其摹成画,撰成文,于史卷中展开,构成一桌流动的筵席。柳宗元,就是永州山水的知音。《永州八记》就是一桌柳子家宴。
从潇水西岸的西山出发,途径愚溪西北面的钴鉧潭,潭边西小丘,再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便能找到“小石潭”。或者从永州南门出发,在南津渡过河,寻至沙沟湾村一处石岛,便是“袁家渴”。从袁家渴沿潇水而下,行半里可得一小溪,又折西行,可得“石渠”。从石渠继续沿潇水下,约一里,翻土山,穿石拱,可见“石涧”。最后,循愚溪之北山路而上,约一里,便到“小石城山”。
不过,若沿着柳宗元当年的路线游玩,你大概会失望。多年的城市建设,这一切早已不复千年前的样貌。但循着文字,我们依稀还能看见那些萦青缭白之景,感受这里曾经疏淡峻洁,清深意远的风情。
“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金圣叹这样评价《小石城山记》。的确,《永州八记》描绘的多是小丘、小潭、小石、小渠这般眼前小景。可这小丘有的是嘉木、美竹、奇石;小潭至清至寒,“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小石“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小渠“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鯈鱼。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这些眼前之景在柳宗元笔下逃离了往日的庸常,简单雕刻,却独具幽深的美学韵味。而这,或许就是文字的永恒魅力。
《永州八记》中有的绝不仅是一隅偏居荒芜的超然景致,还有柳公物我合一的纯真性灵。如柳公所言:“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八记之中皆是性情文字,永州的一丘一石,在这里成他不可多得的知音。观石如观己,这些隐于乡野的幽丽小景,若是安放于人烟辐辏的中原,定会获得更多欣赏,但如今却似与自己一般怀才难遇。不过,即便如此,它们的瑰丽没有于时光湮没,所幸,仍有“闲人”愿寻幽探胜,刻石以文,表白心迹。
想到这里,不知柳公是否快然饮酒,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的步伐里多了些许坚定。这是山水的神秘之法,它们总能给人以力量,踽踽独行的人生路,也因此生出花来。
美景,奇情。这场文之宴,更像是品完山水之后留在口中的回甘。复杂细腻到需调动起全部的情感体验。然后发现,那么多独特的滋味写在永州这本大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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